山水因人而传，五百年前的太仓先贤王世贞（1526-1590）早就明白这个道理，他在《山园杂著序》中说：“夫兰亭之为亭也，赤壁之为壁也，其胜不能如其名，然数百千年而有胜色者，则会稽之书，而眉山之赋也。”弇山园是王世贞建造的最后一座园林，也是最著名的一座。王世贞清醒地预言：弇山园能比我存在得久，而比弇山园存在得更久的是我所作的园记，正如兰亭因王羲之的《兰亭序》而传，赤壁因苏东坡的《赤壁赋》而名。王世贞生活在明代中后期的嘉、万年间，作为“后七子”的领袖，他独执文坛牛耳三十载，一生建造多座园林，更收藏了大量古籍、书画、碑刻，且名迹众多。他宏富的著述，涉及诗文、历史、政论、书画碑刻题跋。王世贞是一座宝库，是一个传奇，是太仓文脉的重要一环，所以当许静和我受到太仓美术馆的办展邀请时，我们决定以“弇山”为题，向王世贞致敬。
对王世贞的致敬从“又见”开始，此刻的又见，不再是回到原来的那座弇山园中，而是在时空变换之后，以另一种形态与它相遇——真实的园林早已退场，但曾经在那个时空里发生的思想与文脉则会一直向前延伸。于是我们探究弇山园的风花雪月、山林竹石、题名掌故；我们阅读王世贞的诗文、题跋、画论、书论；我们迻录他的《弇山园记》，书写他的诗文，临摹他收藏的名迹，为他所作的题跋再做题跋，通过这种种方式，将弇山从实体的景观，转化为文字、图像与作品中的“在场”，在每一次被重新看见的时候，生成新的意义。
我是王世贞的研究者，对他的书画鉴藏有过深入的研究。对于他的“藏迹”，我在此展中可谓一跋再跋，藉此展现我对王世贞收藏之道的研究，也是我对题跋作为一种特殊书写形式的探索。《书画跋跋》是我对王世贞的书画题跋进行再次题跋，这是摹仿明人孙矿的做法。在临写了王世贞旧藏《褚摹兰亭》《赵孟頫枯树赋》之后，我也做了题跋，把我所知的两件名迹背后的事迹讲述出来。此次，我们还借展了三位王世贞极为推崇或交好的明代吴地书画家——祝允明、钱榖、莫是龙的书画真迹，在原作上题跋是更大的挑战，行之如履薄冰。但题跋之道确为自古鉴藏学问之载体，且当文、书俱佳，王世贞亦擅此道，我辈当步武之！
我的画作惯常于小处着眼，这次把对身边景物描摹的手段拿来描绘想象中的弇山园景，仍然是向细节处着手，描绘山石的局部、斑驳而生长绿苔的墙面、摇曳的竹影……富有诗意的静谧之美是我追求的画境，在展览的第四章节，观众亦可看到我之前的梧桐和雪景系列作品，可以感受其中一以贯之的追求。
许静作为一位游走于传统与当代之间的书写者，本次展览中的作品在“经典”与“当下表达”之间流转。一方面，她以王世贞的留存的文字作品为线索，在研读《淳化阁帖十跋》《艺苑卮言》等文献后，她以俊朗的小行草抄录，又创作了手卷、对联、隶书条幅等传统形式作品，呈现出她扎实而内敛的传统功力；另一方面，她也将书写引入图像之中，在园林摄影之上叠加文字，让字成为光影与空间的一部分，使“看园”和“读字”叠合为一次层次丰富的观看经验。
在“酒书”创作中，她以酒入墨，利用酒精与墨汁交融、分离所形成的特殊肌理，让线条在浓与淡、晕与裂之间拉开层次，使书写从纸面上呈现出一种更强的身体感与时空感——既立根于传统笔法，又游离于传统结构与章法的边界。在这次展览中，许静从王世贞的造园美学中提炼出“寄、曲、隐、约、远”五个关键词：“寄”“约”二字的线条淡宕缥缈，“曲”字飒爽跳脱，“隐”“远”则在篆与隶之间游走，呈现出一种既含蓄又外放的张力。而“大隐”一作，以篆意入酒书，是她在形式上的又一次尝试与拓展。展览尾声处的六米巨幅“微茫不朽”，则将“酒书”放大为一次全身参与的书写行动：这是她对王世贞那种对人与物细致体察的人文情怀的回应——那些原本容易被忽略的存在，在此刻都被安放、被看见，也被郑重地书写下来。
再见弇山，是又见，也是告别。对我们而言，“再见弇山”也同样是一句献给太仓的问候。五百年前，王世贞在这片土地上写尽繁华、修建园林，又在仕途起落后回到太仓故里，著述、游历、赏鉴，将自己的才情与抱负深深留在此地。今天，我们在太仓美术馆以这样的方式“重构”弇山园，既是向这位明代文人的致敬，也是向太仓这座城市致敬——让弇山的故事、王世贞所代表的娄东文脉与这片土地的记忆，在这里交织，延展向更远的未来。
（文/黄朋）
